“婉轩。”高宗轻声念道,负手,立在门楣下,抬头望着门匾上这两个秀劲大字。“好名字。”他略一沉吟,嘴角展笑,回身瞥一眼随从,似在问,你们觉得呢。常公公忙巴巴地迎上前,一边儿琢磨着该怎么就这婉轩说几句奉承话,没承想高宗并不理会,已迈步踏进院落里。
常公公突然记起,咱们这位皇上平日里原就不喜欢听下人谄媚。一是生性本来冲和,不喜客套和场面话,二是抱恙已久,身子骨孱弱,平素行止均以节省元气为目标,你若眼巴巴的说了,他也最多瞧你一眼,懒得搭理。
对常公公而言,终于不用绕过上官仪这桩旧案别别扭扭来赞美他孙女了,这么一想,他更是笑容可掬的跟了进去。
婉儿领着下人疾步前来,绯红着脸行礼,问安。她刚刚与如意、如念两丫头在房间打双陆棋,竟没察觉皇上进院……主要是,没想到皇上真会上她这来。
高宗摆摆手,低下头笑望着婉儿。他身量高拔,形体欣长,翩翩皇家仪态,浑身上下又偏无帝王的骄扈,却多了长者的儒雅。婉儿被皇上看得相当舒服,竟也迎着他的目光回望了过去。
一长一幼就这么淡笑着对望了一会儿,立一旁的常公公瞠目,他眼神转向如意、如念两丫头,目光很是嫌弃:你们主子到底是掖庭宫咸鱼翻身的,一点儿也不懂规矩,敢这么看皇上。
高宗略略扫一眼院落风景,便径自往房里走。婉儿忙跟上去,却是和皇上并肩进的屋。她竟和皇上走一块?!常公公连着咳嗽。婉儿和皇上一并回头望了他一眼。婉儿脸上的神情是无辜:公公你病了?皇上脸上的神情是:得了老家伙,别扫兴了……
得嘞,随你们去吧。常公公住嘴,不咳了。
高宗在主位就坐,婉儿奉茶。高宗瞧一眼茶杯里那色泽深褐的东西,屏住呼吸,抿一口。果然难喝!
“庵茶!”高宗眉宇微蹙,将茶杯置桌上,再没碰过。
婉儿神情困惑,却也不敢问,只一旁立着,静候皇上吩咐。
高宗瞧着面前的女子,年纪尚幼,身形颇瘦弱,面貌也算不上绝色,眉目间却自有一种萧疏、一段风神,那是得自上官诗礼簪缨之族的真传,整个大唐,只此一家,别无分号。
她祖父上官仪可曾是自己的宰相哪,从先帝太宗到自己的朝堂,真真是两朝元老,没想却因自己一时糊涂,受牵连害死……高宗心下唏嘘了一回,自是有些惭愧的。
高宗目光又落回茶杯,淡然道:“你这茶是直接冲灌而成?”
婉儿低声回道:“是。”
高宗瞅她一眼,眼里的笑意仿佛在说,也就你们掖庭宫那土老帽的地方才这么喝茶,但嘴里却说:“以后多学学煎茶、煎水,煮茶可是门学问——还有你院里也种些牡丹、芍药、腊梅这么些颜色明亮的花卉才好,年纪轻轻怎么就种些翠竹、菖蒲,太素淡——不过都不急,这宫里头的日光长得很,有的是时间,你也要学会打发时间……”
高宗絮絮说来,完全没有皇帝的架子,也没有为人君的轻慢,倒完全是长辈口吻,好像他就是关心自己的一位父辈或祖辈。婉儿鼻子一酸,从来没有一个男人这么对她说过话,她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有了。婉儿暗自按捺情绪,耳边又响起皇上的声音:“你闲来无事便多多练习打双陆棋,皇后喜欢——”
他在教自己讨天后欢心,婉儿领其意,回道:“是。”
“还有——”高宗又道,“莫惹皇后生气。”
婉儿再回:“是。”
皇上沉默了一会儿,又突然道:“别恨皇后。”
婉儿急急地偷瞥皇上一眼,忙回道:“婉儿不敢。”
高宗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的说:“不是‘不敢’,是一点恨意都不要有,你的人生还很长很长——”
婉儿明白了,皇上今日到访,是来教自己规矩的,教她如何在后宫在天后身边活下去。